第25章林闻安
落雪时节,天光云影都显得静默晦暗。
反倒是地上积的雪,折出些恍若雨中烟柳般的朦胧微光,透过油纸伞那一圈伞缘,正正照在眼前男人高拔的鼻骨上。捎带着,映得他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瑷魂,都似蒙了一层雾气。
姚如意也就看不太清他的神色。她方才招呼了他一声,他有些出神,没答应,反倒微微侧过头,从窗口货台往院子里望了望。好似是被姚爷爷教训孟程林三人那中气十足、词汇丰富的声音吸引了。可怜这三人,此刻垂头束手站着,都快被姚爷爷引经据典、不带换气地痛批成三条打蔫的咸菜干了。
陈郎中开的新方子吃得还是见效的,自打加了那几味益气补血的药,虽不知神智恢复了多少,但姚爷爷这嗓门反倒愈发雄浑有力了。姚如意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又收回来。这人真高。她目光上抬,再次落在他脸上打量。
原主的记忆里没这人,不过原主的记忆缺失太多,早已不能作数了。他应当有二十五六岁,一头浓黑的发,梳得一丝不苟,发髻束在竹冠里,身上是苍色的素衣棉袍,连防雪的大氅也没有披。单手撑着伞,轮廓分明的容长脸,高眉骨高鼻梁,一双细长微挑的眼被半掩在两片水晶镜片之下,两条细银链子从耳后松垮地绕过。宋时的士人很爱敷粉簪花,衣裳花纹颜色虽显得朴素,头上身上的配饰都不少。但此人即便戴了显得斯文的爱魂,却有一种全不掺脂粉气的干净落拓。姚如意眨了眨眼,她还是头回见活着的古人戴眼镜呢。电视剧里的古人都不戴眼镜的。
她进货时见过爱魂铺子,当时她毫无常识,甚至异想天开想在小卖部进些老花镜来卖,便胆大包天、气势十足地走进去了。兜一圈问过价后,又假装没看上且临时有急事的样子飞快地退了出来。这时的眼镜,是拿上等的天然水晶手磨成镜片,再用金银铜玳瑁象牙等名贵材料定做镜框和鼻托。有单片的,也有双片的。镜腿儿的样式也多着呢,有手持单腿的,有能折叠的双腿的,有用丝帛棉线穿了系在脑后的,也有像这人似的镶银链子的。
寻常的,一副几十两。
上等的,得上百两。
姚如意溜出铺子后才想明白,为什么那暖魂铺子里没人呢,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,买得起的人家,也不必亲自上门。眼前这人,虽说衣着朴素,可瞧他的气度,再瞧这副瑗魂,便知不是寻常人。姚如意揣测着,会不会是国子监哪个新来的权贵子弟?但细想又觉着不像,毕竟哪个权贵不是锦衣华服、前呼后拥的。总之,是生得很俊,又有些古怪之人。
正在此时,院内,姚启钊气得吐了口茶沫子,似乎真把孟博远三人认作自己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了,举起戒尺就敲:“你们这题,一个个都解得糊烂!这样的题我明明跟你们讲过好几遍了!你们在讲堂上时带脑子了吗?这么简单白题都不会!以后科考怎么办!看我干啥,我脸上又没字!还不快重写!”咦……姚爷爷变身姚博士以后好可怕。
姚如意听得都缩了缩脖子,扭头一看,三条蔫咸菜…啊不是,孟林二人哭丧着脸,凄凄切切地坐了下来研墨,都快哭了;程书钧面上镇定,被戒尺敲了头,反倒一脸惭愧,乖乖铺纸提笔,认真重写起来。姚启钊眯着牛眼,捏着他那“以德服人"的戒尺,微微躬身,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。
眼前的男人却不知为何,反而因听见姚爷爷愈发大声骂人而松下肩膀来,似乎背负了很久的忧思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松懈下来,原本有些冷漠的目光也慢慢浮上温度。
他回转过来,静静看了她一会儿,才有些犹疑地开口“是……如意吗?”姚如意心咯噔一下,不好,这是熟人啊!
飞快在原主记忆中寻了寻有无戴眼镜的熟人或亲戚,却没找着蛛丝马迹,她立刻收敛了过于灿烂的营业笑容,也不说话了,只矜持地冲他轻点了点头。这个男人似乎天生便非常敏锐,几乎在姚如意点头那一瞬,他便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,还看出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紧张。眉头跟着微微一蹙。
姚如意心里更觉着不妙。前世,她小时辗转在亲戚家里,受尽姑姑们的冷眼,这让她很小就养成了看人脸色的能力,她敏感地想,此人与巷子里的街坊全都不同,他的眼神明明是温和的,却像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似的。幸好他略微顿了顿,没再为此多言,眼尾余光再往院子里瞥了瞥,便很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,站到姚家屋檐下,将油纸伞收了起来。微微倾身在门槛上磕了磕伞面上沾的雪沫子,才又抬眸,对她缓缓说道:“我是林闻安。”
他的声音像初冬的雪一般,偏冷,又有些轻。“多年不见了,你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“我来探望先生。”
大大大
片刻后,姚如意将林闻安领进了门。嘴上说去取点心来待客,其实是溜进了铺子里,悄悄蜷在墙下,正竖着耳朵听廊下的动静。其他声音没怎么听见,光听见那林维明咋咋呼呼的,惊喜无比地围着林闻安直转悠,嘴里还嚷着小叔你怎么回来不来信说一声?我爹好去码头接你啊;小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!先前伤了的腿可好了?小叔你这眼睛怎么了?怎么还戴上爱魂了?